门口是叶之南。他站在那里,撑着门柱低眉看乐有薇,黑衬衫扎进腰间,风尘仆仆归来的气息。乐有薇心口一窒,不敢再看他,转身往回走:“我还以为是方瑶,我找她有事。”
叶之南走进来,顺势关上门,下意识看墙壁,“每临大事有静气”仍挂在那里。乐有薇走到冰箱前,拿出两瓶纯净水,回头时,眉眼盈着笑:“烧点茶吧,夏至上次送我的茶还没喝完。”
拧开瓶盖,倒水,烧水,乐有薇与其说在忙碌,不如说是在回避。但叶之南不准她再回避,等她去拿茶叶,他单手撑着茶水柜,封住她的去路:“小乐,从今天起,我不忙了。”
乐有薇一怔,叶之南低头看她,几天不见,她又见清减了,现出了病态,他问:“小乐,你是不是生病了?”
乐有薇心一沉,笑着说:“这几天有些操心,忙完慈善晚会就好了。”
叶之南顺势说:“忙完就歇一阵吧,昨晚我和欧总谈得很好,担子都撂了,以后我会有很多时间。”
前两天,乐有薇就听说他飞去北京总部了。贝斯特拍卖公司和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合作,于拍卖界和收藏界都是盛事,叶之南分管业务,谈定后,必然得进京向董事长欧庆华汇报,乐有薇以为他是去述职,惊问:“你、你辞职了吗?”
叶之南说:“把波士顿的项目做完就没事了。以后可能去别家,专心当个拍卖师。”
贝斯特拍卖公司挂靠在欧庆华那家国企旗下,但各方面都是独立自主,重大事件才需要报备。叶之南离职,是知会,并不是请示,乐有薇心里很乱:“吴总怎么说?”
叶之南淡淡道:“4年前,我和她的合同就到期了。那时就谈过,保有随时去职的权利,我把权责都交了,她能怎样?”
乐有薇说不出话来。那晚在月光下,她说:“这些年,不是你忙,就是我忙,时间总不对。”
她不知道叶之南会让自己不再忙碌,从此将拥有无数时光,用来陪在她身旁,一起去看望世间珍宝,所有的灯光,将如同阳光,笼罩在彼此身上。
工作再忙,也有空爱一个人。乐有薇愧疚难安:“师兄,是我不对。忙是借口,贝斯特有你十几年的心血,我很喜欢有你的贝斯特,也喜欢我的小团队,我希望你能留下来。”
心爱的女人长眉冷眸,不笑时是冰山美人,拒人于千里之外,但这一刻,她眸光又亮又润,显得分外楚楚,更叫人想探进她的心底。叶之南情难自控,忽然前倾,一只手搂着她的腰,将她带到怀里。
乐有薇身体一僵,又咬住了唇。叶之南的手牢牢箍着她的腰,不许她退后:“小乐,让我留在你身边。”
“你有别人。”乐有薇偏过头,却被叶之南单手托住脸,迫使她迎视着他,“小乐,烨辰是我很好的朋友,所以我认识他妹妹。我和唐莎只是熟人,牵手拥抱都没有过,更没有别的。”
叶之南以前从不解释跟任何女人的关系,这是第一次。乐有薇想哭,又想死,她头晕耳鸣,想躲开,但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他。
人生苦短,及时行乐,江天这样说过。这一刻,乐有薇不记得郑家,不记得郑好,只想要她的师兄,比任何时候更想。
一室静寂,仿佛是弹指间,又像过了许久,叶之南没能等到乐有薇的回答。她怔怔看她,像在思索,又像在隐忍,眼睛迷蒙蒙的,突然的一倾身,双手环抱住他,叶之南眼神一下子就深了,猝然吻向她的唇。
乐有薇呼吸全乱了,门外,有人拧动把手,探进一张脸,是总经理吴晓芸。
相依的人遽然分开,乐有薇紧咬着唇,叶之南比她更快调整过来,好整以暇道:“我正要去找你。”
吴晓芸双臂抱胸,淡漠地看着叶之南走来。相识14年,她头一次看到叶之南神思迷离,双眼却很亮,像有火在燃烧,她暗惊,乐有薇竟有他有这等吸引力。
乐有薇靠着茶水柜,脸颊潮红,吴晓芸收回目光,推开隔壁叶之南办公室的门,长驱直入。
贝斯特拍卖公司是吴晓芸一手创立,每次来公司都如入无人之境。她身后,叶之南冷然看她,在里面办公的童燕悄然起身离开,带上了门。
吴晓芸怒气满面,拉开办公椅坐下。叶之南走来,俯身从桌上拿起一只文件袋,推到她手边。
四目相对,吴晓芸按住文件袋,定定看他:“为什么?”
叶之南居高临下和她对视:“老欧已经答应了。”
吴晓芸冷笑:“唐家提出的?”
叶之南说:“我和唐莎不熟。”
吴晓芸气极,把手机拍在桌上。叶之南瞥了一眼,屏幕是唐莎的社交网页页面,昨天夜里,她发布了一张图片,跟他之前发的那张视角和构图几乎一模一样——无疑是他发出之后,唐莎通过窗外建筑物判断出他所住的酒店,赶去北京,处心积虑诱导看客,昨夜他们共同度过。
所以小乐刚才在吃醋。叶之南不禁笑了,并不对吴晓芸辩驳。吴晓芸忽觉无趣,拍卖场于他是欢场,跟哪个女人共度良宵又怎样,他不属于她们,唐莎同样降服不了他。
吴晓芸右手仍压住文件袋,叶之南从她手下抽出,拽出几页纸张:“昨天跟谢东风谈了一整天,各方面他都没意见了。”
谢东风在拍卖界赫赫有名,资历和资源都一流,他接任叶之南,于吴晓芸是如虎添翼。这么看,叶之南是很为贝斯特着想,吴晓芸缓和脸色,微笑望他:“不能因为4年前,我不放你走,你这次就绕过我去找老欧,我要听说法。”
叶之南笑:“吴总,你好像忘了,4年前,我们就约定过,去留随意。”
吴晓芸牵起一边嘴角笑:“4年了,你没走。”
叶之南倚在桌边说:“没有更想去的地方而已,现在有了。”
吴晓芸问:“哪里?”
她身旁,她心上。叶之南眼中现出笑意:“夜景好,海景好的地方,都想去看看。”
他竟一句实话都不给,吴晓芸回想起乐有薇办公室那一幕,从齿缝挤出几个字:“听说你在追有薇。”
叶之南不回答,他要阻绝任何横生枝节的可能,尤其不能再让乐有薇因他受委屈:“我会尽快安排你和谢东风会面。股份方面,我等下就让老程起草协议。”
若不是将股份尽数转出,谢东风怎肯屈尊?叶之南决绝至此,必然是唐家许了他更多好处,吴晓芸想不出还能有别的答案,但和叶之南争执无益:“股份的事,先放一放,等你结束波士顿项目再说。”
她还在挽留,叶之南含笑说:“以目前的待遇,物色不到比谢东风更合适的人选。他去处很多,别考量太久。”
叶之南19岁的时候,在吴晓芸面前都能反客为主,到了今天,变本加厉。可是家里就有一个强横得只能听命于他的男人,吴晓芸火起,抄起文件袋,摔在地上:“你最好替有薇想想!”
叶之南还在笑:“说说看。”
他的语气很淡,像在鼓励实习生畅所欲言,聊聊其实很不成熟的提案。吴晓芸于是也很淡然:“明天是有薇的拍卖会,我今天就能让整个行业的人都知道,她监守自盗,被我赶出贝斯特了。”
留不住他,就断送乐有薇的前程,这种事,吴晓芸干得出来。叶之南面色不变:“那年,你对付陈襄,我就治得了你,现在,你大可也试试。”
公司有人见过叶家父母和陈襄在餐厅吃饭,之前之后叶之南没和谁走到那一步。如今他把乐有薇和陈襄相提并论,感情不言而喻,他们连办公室电子锁密码都一样,一试就试出来了。
吴晓芸笑得欢畅:“连我都知道,有薇事业心很强。我们这个行当有特殊性,谁肯把宝物交给个体户?她做拍卖,必须依托平台,支个摊叫卖,能卖什么?”
叶之南俯视着她:“玉石俱焚对你没好处,你也犯不着。”
叶之南声音平稳,不带一丝感情,但吴晓芸知道他动了怒。从他年少时,吴晓芸就观察到,当他被激怒,会微微眯起眼睛,像丛林之兽伺机而动。
时光让叶之南退去了青涩,他把自己训练得足够职业化,进退有度,如春风化雨,吴晓芸已太久没看到他流露出真实的情绪——又或许,他只是不对她展现喜怒哀乐。
今日竟成功激起叶之南的怒意,吴晓芸感觉非常好,她相当有兴趣了解,他能怎么玉石俱焚。他和乐有薇不清不楚,唐家不会太较真,世家有世家的气量,如果为乐有薇发疯,摆到明面上,可就得不偿失了。
他真会为乐有薇自毁长城吗?念及于此,吴晓芸弯唇笑了:“那可说不准,我这人有时候很感性。”
“那你就等着玉石俱焚。”叶之南弯腰拾起文件袋,吴晓芸看向他汗湿的后背,怔怔想起,认识那一天,那个孤狼一样的少年。
叶之南直起身,再次把文件袋放在吴晓芸手边。吴晓芸目光涌动,6月夏天,热度挥之不去,男人脖子上的汗水蜿蜒而下,她心里磕绊了一下,伸过右手,玉指纤纤,探向他领口——
叶之南猛然扼住了吴晓芸的手腕。他的手心很烫,手掌有劲,吴晓芸看了他一会儿,柔声说:“之南,给我一点时间考虑。我要的不止是能干之人,更是能让我相信的人。”
就像相信信徒不会伤害他的菩萨。
19岁的时候,吴晓芸的确是整个叶家的菩萨。叶之南松开手指,她的手腕依然白皙,稍稍用点力度,就弄出一圈红印子,但眉目见老了,他说:“三天。”
“那就三天。”吴晓芸抓起文件袋,连同谢东风的履历一并拿了,步态婀娜走出叶之南办公室。
第57章
茶水柜前,乐有薇大口喘息,眼前一阵阵发虚,视物异常模糊。当叶之南澄清他和唐莎毫无瓜葛,她竭力调动的所有理智被瓦解殆尽,只想抱他吻他,可是该死的吴晓芸来了。
叶之南和吴晓芸走出去那一瞬间,乐有薇恼恨交加,头瞬间剧烈地疼起来,一侧肢体无力的症状也缠上她了。
寸步难行,只有脑子还能运转,许许多多零散的往事如云影般掠过。那年暑假,叶之南在合欢树下抬头那一笑,流光溢彩,让乐有薇的心乱跳不已,惊觉竟已将师兄放在心上。
乐有薇警告自己,师兄是生活中见过最好看的男人,心如鹿撞很正常,但得打住。
卫峰一再劝过:“毕业来美国留学吧,从现在就开始准备,等你来了,我们再也不分开。”
除了卫峰,乐有薇在意的人都在国内,她不想走,这一次,她答应了。必须逃开,不能像郑好那样,沉溺几年,也痛上几年。
为情所困,得设法脱困,乐有薇从画廊辞职,专心备考。叶之南从画廊老板处得知她要出国,来学校找她,她避而不见,但还是被堵在了阶梯教室门口。
叶之南问:“听说你要走?”
乐有薇抱着资料,弯起一双笑眼:“跟小峰商量好了。我去图书馆做模拟题啦,想申请全额奖学金,师兄等我的好消息。”
引以为傲的理智压住了情感,夏末秋初时,一位大收藏家去世,贝斯特为他连开三场拍卖会。叶之南第一场就拍出了天价,乐有薇陪郑好去他家道贺,在庭院里,她们见到了书写着《春江花月夜》的陈襄。
贝斯特员工都说叶之南的现任女伴是加籍银行家的女儿,美得要动用文言文“静女其姝”,就是她吧。
郑好跑开了,乐有薇借口去找她,一转身,眼泪决堤。平生第一次,她体会到什么叫自卑,陈襄那么美,并且还有着优越的家世——自己这一生都无法拥有。
她连家都没有。
疾驰的过路车擦身而过,郑好惊魂未定,跌坐在马路上。她哭,乐有薇也哭,手指头在地上抓出了血,她被陈襄全方位碾压了,再怎么奋斗也达不到,无论如何都达不到。
除了书本,乐有薇没有可躲的地方。她每天玩命学习,和卫峰视频聊天时,经常聊着聊着就睡着了。
卫峰攒一次路费要打很长时间的工,仍然飞回来了。他想把女朋友拖去同学聚会放松放松,但乐有薇熬夜温书,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,卫峰一个人去赴约。
聚会上,几瓶酒灌下去,卫峰被流言激怒,跑来问:“他们都说,你是被他养着的,随叫随到,到底是不是真的?”
这说法既侮辱了乐有薇,更侮辱了善待和珍视她的人,乐有薇发作了,正式提了分手。她是负了心,出国留学,势必也不会和卫峰走下去了。分开也好,不再耽误他,也不为难自己。
背完整本《牛津词典》是大工程,乐有薇闭门读书,连郑好也不见。有天,郑好大学的宿管阿姨通知她,郑好吞了安眠药,还割了脉,幸亏发现得及时,送去了医院,她留的遗书上写着乐有薇的手机号。
当时暑假还没过完,留校的人不多,每次郑好想来找乐有薇,都被拒绝了:“我这个月要从c背到e,任务很重。”
郑好独自去看精神科,按时服药,但叶家父母和陈襄共进午餐的消息传来,再多的药物都无法安慰她了。
郑好的病床前,乐有薇无声痛哭。她躲进书本,竟不知郑好因为陈襄患上了抑郁症。
郑好醒后,对乐有薇说:“你要走,叶师兄也要走了。”
出院后,郑好情绪仍很低迷,乐有薇决意看着她一点,放弃出国。有个深夜,她潜入叶之南办公室。
乐有薇有时会上贝斯特拍卖公司借当代艺术品的资料,知道电子锁密码。她从抽屉里翻到了两个月前,叶之南飞去加拿大维多利亚的登机牌,那是陈襄父母所在的城市,继而她看到一份房产图册。
温哥华岛上有几栋阔大的英式别墅,其中一栋用蓝色水笔做了记号,院落很大,遍种绿树白花,正对着一泓湖水,会是他和陈襄的家吗?
陈襄不是过客,是叶之南想要和她成家的女人。乐有薇泪水落了一桌,她用纸巾盖上,瞬间就沁透了,缩得薄如蝉翼般透明。
郑好为叶之南痛苦,乐有薇又疼惜又心烦,却不想自己有天也会步她后尘。她咬牙立誓,必须撕开困局,但是一想到房产图册上那栋岛上大宅,她就心情灰暗,要卖出多少幅画,才买得起它?
买不起,也得活着。七夕前夕,乐有薇重回画廊打工,叶之南约她见面,她踱去丁文海的实验室:“我想看明清家具展会,陪我去吧。”
丁文海的手按在探测器上,乐有薇说:“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,我不去美国了。”
大学第一年,丁文海和几位同学代表本校拿到专业大奖。校方召开表彰会,乐有薇作为礼仪队成员,端出奖牌走到校长面前,丁文海看到了她。
可是当天丁文海就听说,乐有薇有男朋友。他没有表白,但是两年多以来,他处处对乐有薇好。看完展会,两人定了情。
后来,陈襄消失在叶之南的生活里,秋来春来,他的身边有了一个个别人。后来,乐有薇和丁文海分手了。后来,唐莎走近叶之南,她的家世太耀眼,她本人也太痴狂。
从江家林归来,在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场里,乐有薇亲眼见到叶之南和唐家兄妹亲密无间,她逃离了现场。
在游乐场,乐有薇一遍遍玩着激流勇进。在郑好看不到的高低错落处,她攥起拳头,咬在嘴里,哭了又哭,如同当年看到陈襄,哭得连心脏都快呕出来。
方瑶敲门,无人应声,拨打乐有薇电话,也没人接听。方瑶下楼去找姚佳宁,姚佳宁也联系不上乐有薇:“可能在闭关准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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